纳西族东巴纸—–纳西族造纸技术传统知识保护案例研究
作者:曾益群,云南省生物多样性和传统知识研究会 杨建昆,昆明植物研究所
记得有一次在一个网站上看到一篇游记,作者在丽江买了一本东巴纸印制的手绘丽江地图,其欣喜之情不言而喻。我也曾对这种具有古朴古色的手工纸地图充满了想象,但是,当我从丽江买回一本所谓的东巴纸地图时,一位热衷于手工纸研究的专家却告知我,这不过是一种回收纸,绝对不是真正的东巴纸。
再去丽江,才发现那些泰国、日本进口纸和其他民族的手工纸都被冠以“东巴纸”产品在出售。很多游客并不知道真正的东巴纸,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是在丽江买的东西,也许就具有了东巴文化的特质,而这一点,足以成纪念品。真正接触东巴纸造纸艺人后,我们才体会到他们的烦恼和担忧。一个姓和的造纸艺人曾忧心忡忡地告诉我们:“看到真正的东巴纸没有人买,而假冒的东巴纸却好卖,自己也没有办法。”他还告诉我们,曾经有外地游客听说这种事后要他去告,但最后他没有行动,因为他觉得,第一,没有那么多钱去做这件事,听说打官司要花很多精力和财力;第二,告谁呢?到处都是进口纸或其他手工纸产品的出售,他并不知道这些纸是怎样来到丽江的,而且那么多店在卖这些所谓的“东巴纸”。因此,他认为,即使有人帮助他,他也不知道怎样去做,觉得做了也没有意义。
1.什么是东巴纸
都说东巴纸是纳西族古老的手工纸,是纳西族祭师东巴用来传抄经书的,故而称东巴纸,东巴所传抄的经书则被称为“东巴经”。东巴经在纳西语中称:“森究鲁究”,意为“刻在石头和木头上的文字”。可以看出,东巴经书在纸未传入纳西族地区就已存在了。至于纳西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造纸的,根据史书记载,大约在元代,丽江地区已有造纸业,但对具体的造纸工艺没有过多详述,无从知道元代的造纸技术是不是今天的东巴纸工艺。东巴经一般没有抄书时间,现最早有时间记录的经文出现于清康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可推测,东巴纸使用至少在300多年前1已经普遍使用。
东巴纸并不是只有在丽江才有,在香格里拉县的纳西族也有东巴纸工艺(这句不好!请修改)。据香格里拉县三坝乡白地村70多岁的老东巴和志本说,自己的家族有造纸传统,已有好几代了。他是跟舅父学会造纸工艺和诵读东巴经的,他于1999年6月被云南省文化厅评为云南省民族民间美术师。他告诉我们,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他就没有再造纸了,1983年在三坝乡文化站的支持下他恢复了造纸工艺,教会了两位儿子及另外两个纳西族青年。无独有偶,在丽江地区,由于旅游业的开发和文化精英的支持,也有少数人恢复了造纸工艺。在丽江市维西县纳西族居住区,也有人会造东巴纸。在纳西族地区,有东巴的地方就有东巴纸,因为东巴纸是东巴文化传承的必要物质载体,往往有一种说法,只有用东巴纸传抄的东巴经才是真正的东巴经。
东巴纸在纳西语中称:“色素”,除书写东巴经外,还在东巴仪式中手工制成各种人物形象、器物形象及东巴法帽、法牌等,并饰以红、黄、黑、白、绿等色彩和图案。用东巴纸所书写的东巴经卷帙浩繁,据20世纪40年代的调查,总计约有5千多卷,今仍保留有约1万多卷,分藏于世界许多国家的图书馆中和研究机构。
东巴纸的造纸法受藏族影响较深,都属浇纸法。浇纸法相较于抄纸法,少了石灰发酵和添加润滑剂等,没有活动式抄纸帘,往往是纸张规格较固定(比较第二节)。东巴纸的工序主要包括以下步骤:
1) 采集原料荛花,剥树皮;
2) 让树皮在太阳下自然晒干,晒干的韧皮呈白色;
3) 浸泡,以没料为主,约五天左右,边泡边剔除黑皮和杂皮,只留韧皮,直到料泡软;干净的韧皮也可以捞出晒干,留着备用;
4) 蒸煮,加入草木灰以减轻澜沧荛花的毒性和增白原料的色度,加入草木灰也可以催熟;
5) 洗涤,边洗边搓,把草木灰冲洗干净,并将料用杵棒槌打至烂或舂烂,再理成小团,一般一团料就是一张纸;
6) 把一团纸料放入木制纸槽中,搅匀;
7) 槽式抄纸,抄纸器规格与木槽相配;放一团纸料搅一次,抄一次;
8) 贴纸,把湿纸贴在木板上,同时按压竹帘使水流下,取下竹帘后再用湿布团或把竹帘横过来按压湿纸;
9) 晒纸,在太阳下自然晒干;
10)砑光,半干时用布团或光滑的矿石进行砑光;晒干后再砑光一次。一般贴在木板上的那一面较为粗糙。由于砑光技术有限,表面不太平滑,但易于用坚硬的竹笔书写,还可用于两面书写。因此东巴纸也是云南各民族手工纸中最厚的一种。
造纸工具主要有:铁锅、纸帘、装纸帘的木框、晒纸木板、木制纸浆槽、布团、光滑的矿石、木制舂臼、盆等。在调查中,我们了解到,在槽式抄纸时,有的造纸人谈到了纸药的应用。纸药是一种悬浮剂,有利于纸浆的均质和粘合。云南土法造纸的纸药主要有云南油杉(Keteleeria cyalolepis)(俗称“杉松”)树根类和仙人掌(Opuntia dillenii)类1。杉松树根类纸药的胶液滑润、透明、无味,对纤维有良好的悬浮性能;仙人掌的悬浮性能不如杉松树根。在白地的调查中,我们没有发现造纸人利用纸药,但在丽江,则发现了纸药的利用。有的老人指出以前曾经利用过纸药,是用杉松树根,但当地原料较少,因此并不常用。
东巴纸的原料依地区资源而定,通常有两种植物作为东巴纸的生产原料2。根据纳西族学者和虹与杨立新的研究,这两种原料在纳西语中分别称为“糯窝”和“弯呆”。“糯窝”就是构树,是中国古代生产“桑皮纸”的原料,也是汉族、白族、傣族等民族造纸的原料。该树高大、粗壮(适应能力强,但不是高大乔木,生长慢。树皮的纤维长、韧性好,适合造纸。),剥皮时会流出白色汁液,在海拔2500米以下的地区均有生长。“弯呆”分为“阁弯呆”和“然弯呆”3。“阁弯呆”是丽江荛花,分布于海拔2700米以上。纳西族用来造纸的大多是“然弯呆”,在科学分类上是澜沧荛花4,又被叫做山绵皮。澜沧荛花是多年生直立灌木,一般高约80~150cm,叶对生,革质,多分布在海拔2000~2700米的地区,集中分布在海拔2000米左右的石灰岩土壤中。澜沧荛花有微毒,在纳西族民间除了用其皮制纸外,不少地方把这种植物撕开泡在水田中以防虫灾。经比较证明5,纳西人普遍认为,用“糯窝”造出的纸张颜色黑,所以造纸师们在“煮浆”的工序中通常加上另外一些原料,使其增白,但效果不太好,而且,纸质较软,易回潮,书写时墨迹易洇开。而用澜沧荛花为原料的东巴纸,在制作过程中不需添加其他任何材料,纸质自然呈象牙白色。由于纤维含量高,用澜沧荛花所造的纸具有防潮,不易燃烧等特点。所以,在丽江山区,特别是对从事东巴教的宗教祭祀者东巴们而言,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他们首先选用的是用“然弯呆”生产的纸张以抄写他们的经书,这不仅便于保存,延长使用寿命,而且对以火塘为活动中心的纳西人来讲,它耐火、防潮的实用性也就显得尤为重要。而今保存的东巴经书大多是用澜沧荛花制造的,因此它们能保留长久。
丽江和香格里拉的纳西族居住的山区海拔较高、较干燥,他们大多利用澜沧荛花的树皮来制造纸张;在丽江市维西塔城,他们则用构树皮为纸原料。自解放后,东巴教被认为是封建迷信,东巴教活动被禁止。东巴纸由于东巴教和东巴活动的取缔而销声匿迹。当然,机械纸的冲击加速了东巴纸工艺的失传。直到20世纪80年代,香格里拉县白地老东巴和志本最先恢复了东巴纸,90年代,丽江地区也有人恢复了造纸工艺。随着旅游业的发展,丽江市维西县的纳西族也把用构树皮制造东巴纸的工艺带进了古城。在丽江黑龙潭公园能看到来自丽江大具和塔城的造纸艺人用不同的原料和相同的工艺制造的东巴纸及其工艺展演。
2.东巴纸的技术溯源
云南少数民族造纸技术属于抄纸法和浇纸法两个系统。抄纸法系统的特点是:石灰堆集发酵、活动式纸帘抄纸、槽式捞纸、加纸药、火炕晒纸。浇纸法系统的特点是:固定式纸帘浇纸、地坑式造纸、阳光下自然晒干、多不用纸药。像鹤庆的白族、罗平的汉族等受内地造纸技术的影响较大,主要为抄纸法系统。傣族的地坑式造纸和藏族的造纸可能受印巴次大陆造纸技术的影响。从东巴纸的工艺来看,纳西族的造纸工艺具有槽式捞纸、固定式纸帘和阳光下自然晒干等特点。可以看出,纳西族东巴纸工艺有两种造纸法的某些特征,如不是地坑式造纸,但它具有较多浇纸法系统的特点。
尽管缺乏对丽江造纸的详细记录,但仍有学者根据一些零散的史料,从民族学和历史学的角度对东巴纸造纸技术的渊源进行探讨1。据他们分析,造纸术进入丽江可能有两条路线,一是因为忽必烈对云南的征服战争,带来了中原的造纸术,与藏传的造纸术融合为今天纳西族的造纸技术;另一条路径是南诏晚期对安南的战争,把两广一带的构树造纸的技术传入安南,再传入云南,从而把东南亚一带的浇纸法技术引入纳西族地区。(我认为,也许你的陈述是对的,但与我们期望的想法是不符合的。我们承认并不是所有传统知识的技术和文化元素均是当地社区的,但既然承认是当地人的传统知识,毕竟我们要强调当地人的成分。)
据《元一统志》载,元代丽江已有造纸业2。从史料上看3,元朝在开朝之初,即大兴儒学,在丽江地区先后设学,汉文化在边疆地区传播已较为广泛。也许丽江的造纸业也正是这一时期随汉学传播而来的。明代,木氏土司大量吸收汉族文化,大量的汉族工匠和艺人大概在明代进入丽江而融入纳西族之中。1623年,木氏土司木增刻印完成的丽江版《甘珠尔》的问世。丽江版《甘珠尔》因保存有《争光明经》等《时轮乘》的疏注文而更显得引人注目,现拉萨大昭寺里还珍藏有木增当年赠送的《甘珠尔》朱印版108卷。丽江版《甘珠尔》是木增向噶玛举派红帽系六世活佛曲吉旺秋迎请来西藏权威抄本蔡巴《甘珠尔》作为刊印的底本,该版本还是藏区第一次的正式雕板4。可以想象,藏族活佛对雕板材料的选择到刊印纸的使用,都会尽力保持原底本的样子。因此,在交通仍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为了保持雕板原有风貌,西藏的造纸方法可能被带到了丽江。换句话说,从元时传到丽江的汉人的造纸术即抄纸法在此后与西藏的浇纸法在丽江纳西族地区融合,形成了东巴纸的生产技术。另外有趣的是,藏文经书的纸原料是“瑞香科狼毒”(草本),而纳西族东巴纸的原料是“瑞香科荛花”(灌木),两种植物都具有微毒,有利于经书的保存。但两个民族选择了同属一科的两种植物分别作为造纸原料,可能是因地制宜的结果。
另外,在明代木增以后,丽江木氏土司仍然在一定时期内使用这种纸张的佐证还有6:《丽江文史资料》第16辑转引自《读书》(1981年11期)的“丽江木土司著作雕印本”一文。文章的作者在1956年的冬天在昆明翠湖图书馆中看到从丽江木家收集来的几种木氏著作,这是作者在云南看到的最旧的雕版书,是明嘉靖年间到崇祯时的丽江刻本。但“木氏家集印刷用纸是一种特制的黄皮纸,与典型的云南皮纸完全不同”。学者们推测,这种所谓的“黄皮纸”正是“东巴纸”。由于木氏土司对汉文化的大力推崇,排挤东巴祭师,以及内地的造纸技术也早引入到丽江,这一技术具有出产量高,所造的纸宜于书写绘画等特点,从而“东巴纸”工艺随着东巴们隐没于山区民众中,逐渐成为“东巴经书”的专用纸1。
其实史书上关于云南古代民族造纸的最可靠记载出现在南诏晚期,而当时技术的传入则被认为有两种可能2。一种是在唐大和三年(公元829年)南诏将军王嵯巅率兵攻破成都后,“掠子女工技数万引而南”,在被俘的大量工匠中可能有造纸工人,从而把造纸技术传入南诏。另一种可能是从越南、广西一带传入,因为在三国时越南已有构皮纸制造工艺。南诏攻入安南后,有可能把造纸术带入云南。在南诏统治时期,当时的磨些(现纳西)是其境内的主要民族之一,所以有可能在那个时期,即在与南诏的交流过程中,纳西族先民就吸收了南诏国用构皮做原料的造纸术3,形成今天我们看到的东巴纸制造工艺。
1和虹,浅探纳西东巴纸造纸技术。见《广西民族学院学报》(自然科学版2001年第2期)
1杨立新,曾益群,许建初,东巴造纸文化与生物多样性管理。见《云南植物研究》增刊XIV,2003年12月,第82-89页
2 和虹,浅探纳西东巴纸造纸技术。见《广西民族学院学报》(自然科学版2001年第2期)
3 杨立新,曾益群,许建初,东巴造纸文化与生物多样性管理。见《云南植物研究》增刊XIV,2003年12月,第82-89页
4 杨立新,曾益群,许建初,东巴造纸文化与生物多样性管理。见《云南植物研究》增刊XIV,2003年12月,第82-89页
5 和虹,浅探纳西东巴纸造纸技术。见《广西民族学院学报》(自然科学版2001年第2期)
1和虹,浅探纳西东巴纸造纸技术。见《广西民族学院学报》(自然科学版2001年第2期)
2李晓岑、朱霞《云南少数民族手工造纸》,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昆明。
3、6本节史料参看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成都。
4 王尧,“藏文大藏经:丽江—理塘版甘珠尔经述略”,见《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6年第3期
1、3 和虹,浅探纳西东巴纸造纸技术。见《广西民族学院学报》(自然科学版2001年第2期)
2李晓岑、朱霞《云南少数民族手工造纸》,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昆明。